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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傳記]孫皓暉 -【大秦帝國‧三】金戈鐵馬《全文完》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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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1 06:25 PM|只看該作者|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舞闕樓影 於 2012-10-28 01:20 PM 編輯

【小說書名】:大秦帝國 第三部 金戈鐵馬
【小說作者】:孫皓暉

【作者簡介】:孫皓暉,中華人民共和國同齡人,生於陝西三原。有與同時代人相同的基本經歷與階段歸宿。曾任西北大學法律系教授,獲國務院首批特殊津貼的專家。1993—1997年,基於對中國原生文明的思考,完成136集《大秦帝國》文學劇本的創作,同期開始《大秦帝國》的案頭準備。1998年後,辭職專事寫作長篇歷史小說《大秦帝國》,其中第一部《黑色裂變》入選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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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香
發表於 2010-4-21 06:27 PM|只看該作者
所有積分大於負-100的壞孩子,將可獲得重新機會成為懲罰生,權限跟幼兒生一樣。
本帖最後由 smallmen 於 2010-4-21 07:42 PM 編輯

第一章 無妄九鼎  楔子


  五月初,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秦王親率五萬鐵騎渡過孟津,直向洛陽逼來!

  古老的王城卻是一片平靜,沒有驚慌議論,沒有奔走相告,更沒有慷慨請戰。國人一如既往地在古老的井田中默默勞作,收歌著已經熟透的麰麥稞麥,悠悠然地在收過麥子的田裡翻地曠地,為秋日再種做著有條不紊的準備。王室的作坊依然叮叮噹噹,官市的交易依然童叟無欺,市人的腳步依然慢條斯理。甚至洛陽城頭的王師老卒,也只對飛進城門的斥候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便依然抱著銹跡斑斑的斧鉞矛戈在蔭涼處打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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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1 06:28 PM|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smallmen 於 2010-4-21 10:39 PM 編輯

第一節 奇兵破宜陽 千夫長嶄露頭角


  啟耕大典一過,秦武王嬴蕩便給甘茂下令:「攻克宜陽,打通三川,五月進軍洛陽!」

  甘茂精神大振,決意以赫赫武功在秦國站穩腳跟。他本是楚國下蔡的一個布衣之士,當年被頻繁出入楚國的張儀說動入秦,又經樗里疾直接引薦給秦惠王,便做了執掌機密的王室長史。這長史雖然兼領宮廷禁軍,但畢竟是文職大臣,在戰國刀兵之世尚不是一等一的重臣,也不是名士謀求的遠大目標,甘茂自然不甘老死在如此職位上。也是機遇際會,秦惠王恰恰在晚年得了怪誕的瘋臆症,太子嬴蕩又恰恰需要一個老師,張儀、樗里疾與司馬錯三位大才權臣,恰恰又忙得無法承擔這個需要時間的職責。於是,秦惠王臨機決斷,讓甘茂給太子做了沒有太子傅爵位的臨時老師。恰恰這個太子嗜兵好武,與兼通雜學喜好談兵機敏快捷的甘茂竟是分外投機。此時又恰逢秦惠王瘋臆症經常發作,甘茂便自然成了太子斡旋朝局的柱石人物。及至秦惠王驟然崩去,張儀司馬錯灑脫離朝,甘茂便驟然凸現出來,在三個月間連升六級爵位,做了丞相兼領上將軍,權傾一身,炙手可熱,在秦國歷史上竟是獨一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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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1 06:29 PM|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smallmen 於 2010-4-21 10:39 PM 編輯

第二節 秦武王隱隱覺得不妙


  攻克宜陽竟是如此快捷便當,甘茂捷報離大軍東出竟只有三日之隔!以致秦武王連鹹陽的鎮國事宜還沒有安排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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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1 06:30 PM|只看該作者
成為伊莉的版主,你將獲得更高級和無限的權限。把你感興趣的版面一步步地發展和豐盛,那種滿足感等著你來嚐嚐喔。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08 PM 編輯

第三節 九鼎夢魘 幽幽血光


  洛陽王城的宮殿群在春日的陽光下金碧輝煌。秦武王的大型青銅戰車隆隆碾過長街,零落匆忙的國人連忙嘩然閃開,竟沒有一個人駐足圍觀。秦武王輕蔑地冷笑著,腳下一跺,大型戰車竟拋下顏率一行,逕自隆隆衝進了王城幽深的門洞。

  王城內荒涼破敗一如往昔,高高的宮牆殿脊遮住了明媚的春光,層層疊疊的宮殿樓宇如高山峽谷,使方方庭院都籠罩在深深的幽暗之中。秦武王一抬頭,竟只有頭頂的一方藍天白雲懸在宮殿峽谷之上。眼前正殿廣場的大青磚縫隙裡竟是荒草搖曳,雄偉的九鼎默然矗立,時有鴉雀從大鼎耳的巢中飛出,盤旋飛舞啁啾歡叫,竟使這沉寂的宮城如同深山幽谷一般!

  秦武王正在端詳感慨,卻聞一陣樂聲,一隊王室儀仗便從東邊偏殿緩緩湧出。後邊匆匆趕來的老太師顏率一聲高誦:「天子駕臨——!秦王覲見——!」隨著顏率蒼老的聲音,一個大紅金絲斗篷、頭戴六寸紅玉冠的少年從儀仗中央走了出來。

  秦武王心知這便是新近即位的周王,便在戰車上一拱手:「秦王贏蕩,拜會周王。」這一完全沒有覲見色彩的做法,在《周禮》中可是大大的僭越,老顏率一時竟不知如何保全天子顏面?

  少年周王卻是渾然無覺一般也照樣一拱手:「秦王遠方貴客,光臨洛陽,不勝榮幸!」

  秦武王見這位少年天子還算知趣,便不再做大,飛身跳下戰車深深一躬:「嬴蕩叨擾天子,幸勿怪罪。」

  少年周王勉力一笑:「周秦同宗,情如手足,秦王遠來,王室自當設宴洗塵,請入大殿。」

  顏率為免難堪,搶先一步高聲道:「老夫為秦王導引,請——!」便領著秦武王向東偏殿而來。殿中酒宴原已備好,秦武王一瞄坐席位次,便逕自大步向並列的主案走去。身後的少年周王雖一臉苦澀笑容,卻是平靜地走到了另一張主案前:「秦王請入座。」

  秦武王笑道:「王城酒宴,生平所願也,多謝周王。」

  少年周王淡淡笑道:「賓主之禮原也應當,何須言謝?」

  一時雙方坐定,周王與秦武王同為面南主案,秦國丞相甘茂與周室太師顏率陪坐兩側,其餘大臣便以爵位高低分坐兩側。唯一的不同,便是秦武王帶來了十六名嬪妃,全是沒有見識過洛陽王城的西部女子。她們五彩繽紛地在秦武王身後排開一片大案,似笑非笑地注視著案上粗簡的酒菜,雖不能說唧唧喳喳,鶯鶯輕笑中卻也充滿鄙夷的神色。在以《周禮》為根基的周室君臣看來,成群嬪妃是根本不能在邦交大宴中就座的,更不要說一片嬉笑了。然則時也勢也,面對秦武王這等視禮儀為糞土的強悍君主,面對這些缺少王化的西部女子,周室君臣竟是無可奈何,只有尷尬地陪坐了。一時人人面紅過耳,座中竟是沒有一絲迎賓喜氣。

  紅衣司禮大臣一聲高宣:「為秦王洗塵!奏樂——!」

  隨著悠揚的大雅樂聲,周室君臣的僵滯方才鬆泛了一些。少年周王舉起了青銅大爵:「諸位同乾此爵,為秦王接風洗塵。」周室臣眾按著禮制跟著一頌:「秦王康健,再建大功。」誰想秦國大臣將領與嬪妃竟是一聲高呼:「秦王萬歲——!乾!」王城中頓時一片轟鳴雀鴉驚飛。周室臣眾面面相覷,舉著大銅爵竟不知如何應對了。

  秦武王舉著酒爵哈哈大笑:「老秦人粗樸少文,來,乾了便是!」也不向身邊天子道謝,便逕自一飲而盡。秦國將領大臣與嬪妃也是齊喊一聲「乾!」一片汩汩聲中人人空爵。周室臣眾卻看著少年天子慢慢飲盡,方才默默啜乾,雙方竟是毫不搭調。

  秦武王嘖嘖咂摸著大爵搖頭:「洛陽王室,天子之酒,怎得這般薄寡無味?這菜嘛,兩方冷豬肉,有甚咥頭?洛陽天子當真破敗若此?」

  顏率忙拱手陪笑:「秦王明鑒:周室素無土地民眾之治權,百餘年來諸侯貢品日漸斷絕,王室賦稅連日常支用尚且難以維持啊——」目光向衣衫破舊的大臣們一掃,眾臣竟是面紅耳赤。少年周王一聲長歎,竟是淚水盈眶。

  「啪!」的一聲,秦武王拍案高聲道:「這天子有甚個當頭!來人,搬出本王帶來的大秦鳳酒!再搬出行軍牛羊鹿熊肉,大咥痛飲!」

  話音落點,白起霍然起身出殿。片刻間便有一隊兵士魚貫而入,搬來五十個黑色大罈,每個大罈上貼一方紅布,一個大大的「鳳」字赫然入目!又有一隊兵士魚貫而入,捧進大盤醬色乾肉,每案一盤,濃郁的肉香頓時瀰漫開來。

  秦武王大笑道:「西岐風味,請天子品嚐!」

  少年周王渾身一顫:「多謝秦王情意——」一言未了,竟是泣不成聲。西岐本是周人發祥之地,那鳳鳴岐山的故事更是周人永遠的祥瑞;當年周人感念秦人再造大恩,將全部故土封給了秦人,自己東遷洛陽,本以為周秦同源可相互扶持,不想三百年後竟物是人非,秦成強橫大賓,周成奄奄一息,睹物思情,如何不令這位聰慧剛強的少年天子感慨唏噓?

  秦武王一陣愣怔,顯出罕見的寬和,拱手笑道:「嬴蕩鹵莽,天子恕罪了。」

  少年天子勉力一笑:「美味在前,秦王請了。」

  秦武王大笑:「天子不掃興便好!來,開咥!」

  大殿內外頓時熱鬧起來,秦國的大臣將領與嬪妃竟是無一例外地擄起大袖上手撕肉,大塊咥肉,大爵飲酒,一片唏哩呼嚕狼吞虎嚥,竟是誰也不去計較吃相禮儀。原是秦軍個個猛士,食量特大,猶以秦武王與孟賁烏獲三人為最。秦武王便是每頓必得乾肉六七斤、大麵餅五六個、烈酒一兩罈。也是昨夜臥榻不寧,秦武王早晨軍食竟是無心下嚥,就是要在王城大宴中補回來。在他想來,洛陽天子再窮酸,大肉美酒總是有的,總不至於連飯食也拿不上檯面了。誰想周人歷來簡樸,與肉慾橫流享受成習的殷商人恰是兩端,《周禮》中的天子大宴也只是中看不中吃:案中兩鼎,一鼎事先蒸煮好的方肉,一鼎藿菜燉羊骨,合起來也沒有一斤豬肉,且因事先準備,端上案來已經是冷豬肉了,如何讓秦武王這般饕餮猛士痛快淋漓?大軍征戰,飽食第一,虧甚也不能虧了將士肚腹!一國君主如秦武王者,自身便是饕餮力士,自然對行軍征戰的軍食絕不會草率了事。

  周室君臣們拘謹一陣,便也開始了放任吃喝。畢竟,無論你是天子大臣還是一介庶民,吃飽總是最要緊的。雖說周人簡樸,可這天子大宴卻也確實是無物可上,府庫短缺那是誰也沒有辦法的。在座君臣除了東周公與西周公說得上錦衣玉食之外,大約誰都不敢說自己能比秦軍兵士吃得好。今日秦王雖然大違禮儀,但也是戰國弱肉強食大勢使然,只要不滅周室,便不能認真計較,不吃反而自討無趣,何如大吃?

  如此一來,王城大殿內外便頓時成了飲宴場。殿外廣場是一千騎士的正午大餐,白起破例下令:每人可飲一碗酒,並准許在就近宮殿觀瞻遊走,以示進入王城之慶賀!秦軍將士們大是興奮,以軍中猛士特有的速度迅速飽餐一頓,便立即三五成群地在王城看起了稀奇。畢竟,這些平民子弟大多生於山鄉,又常年駐紮軍營馳驅戰場,對洛陽王城這樣的天下第一大都,平日是連想也不敢想的。一番喧嚷遊走,最後便自然地圍攏在九鼎之前嘖嘖評點,認為惟有這天下獨一無二的九鼎是鹹陽所沒有的,驚訝欣喜呼喝叫嚷竟是毫不掩飾。

  大殿內也開始鬆弛熱烈起來。秦武王一陣大咥痛飲,已經是臉紅耳熱,聽見殿外軍士品評九鼎的驚喜喧嘩,便對周王一拱手:「敢問周王,這九鼎神器幾多重了?」

  少年周王目光一閃笑了:「問鼎中原者不知幾多?只是誰也不知九鼎重量。」

  秦武王大笑:「是麼?那便試試!走,出去看看了。」一群嬪妃立即便是一片歡笑,簇擁著秦武王便出了大殿。少年周王與顏率並一班大臣也跟在秦武王后邊,來到了九鼎之前。

  九鼎在中央大殿前排成兩列:左右各四鼎,大殿前方正中一鼎便自然形成朝臣上殿時的分道標誌。王城雖然破敗,這九鼎的氣勢卻絲毫未減,縱是銅銹斑駁,反而在破敗荒涼中顯出一種亙古的崢嶸!秦武王仔細打量,只見每座大鼎均矗立在三尺多高的石龜底座上,巍巍然約有丈餘之高,仰視而上,鼎中竟是蒼黃泛綠的搖曳荒草,彷彿便是歲月的蒼蒼白髮。秦武王心中一動,一個念頭突然浮現:搬回九鼎,便是進軍洛陽的最大戰果!九鼎是天下王權的神器,秦得九鼎,便是天命所歸,足可激勵秦人震懾天下!

  「敢問老太師,九鼎原本便是周室的麼?」秦武王終於轉過身來,竟是一臉的嘲諷。

  顏率一陣思忖,搖頭解說道:「這九鼎,乃夏禹王收取九州貢金,各鑄一鼎所成。每州之鼎,刻有本州山川形勢及田土貢賦數目。鼎足、鼎耳均有上古龍形文字,是以稱九龍神鼎。夏傳商,商傳周,雖是鎮國神器,也是天命攸歸。」

  孟賁打雷般插問:「九鼎究竟多重?!」

  顏率皺起了兩道白眉,卻又勉力一笑:「九鼎宏大,無可秤量,史亦無載,誰也不知幾多重。武王滅商,從朝歌運到鎬京,平王東遷,又從鎬京運到洛陽,因無大車可以載此重物,均用兵卒徒步拉運。國史記載:每鼎九萬人牽挽,九鼎便需八十餘萬人之力。據老臣測算,一鼎大約近千鈞之重,萬餘斤也。」

  眾人驚訝肅然,圍在數步之外的兵士們也是一片驚歎。

  秦武王卻是不動聲色:「雍州之鼎是哪一座?」

  顏率指點著:「中央大鼎乃豫州之鼎,中原之鼎也。東邊四鼎是徐、楊、青、兗四州;西邊四鼎是幽、涼、雍、冀四州。」一指右手第三鼎:「那便是雍州鼎了。」

  秦武王沒有說話,大步走了過去。

  雍州大鼎巍然矗立在三尺高的石龜底座上!鼎身銅銹斑斑,三隻粗大的鼎足已經是厚厚一層綠銹了,鼎身一個巨大的上古「雍」字與山川線條中的大河東折形亦隱約可辨。秦武王專注地盯著那個「雍」字,伸手輕輕撫摸著凸出的字形喃喃念叨:「雍鼎者,秦鼎也。雍鼎呵雍鼎,你在這裡守了七八百年,該帶著它們回故土了,該做大秦之王權神器了。回到鹹陽,你便立在中央了——」突然一陣狂放大笑,秦武王用力拍打著鼎身:「本王要將九鼎搬回鹹陽!」

  秦國將士群臣驟然高呼:「秦王萬歲!」「九鼎歸秦!」

  周室群臣卻大是驚慌,一時竟無人敢說話。少年周王卻淡然笑道:「秦王想搬就搬了。周秦本為同宗,鹹陽洛陽,原本一樣。」秦武王傲慢地一笑,對周室君臣如何說法竟是毫不在意:「孟賁烏獲,五年前本王要與你倆較力,惜乎無可比之物。目下九鼎在此,誰能舉起,爵升護鼎君!」

  此言一出,秦國大臣將領與一群嬪妃竟是人人興奮不已,有幾個胡女嬪妃甚至尖聲叫了起來!只有白起微微皺起了眉頭,向孟賁烏獲投去一個眼神:「不要!」孟賁、烏獲卻是但遇較力就興奮得毛孔大張的猛士,如何還看得見白起眼神?聞聲便雷鳴齊應:「嗨!」

  「誰先上?」秦武王悠然一笑。

  「嘿嘿,我先來吧。」烏獲憨厚地應答一聲,繞著雍州大鼎抓耳撓腮:「好大物事,卻該如何下手?」孟賁也興奮不已地跟著轉了兩圈:「烏獲,鼎腳!我擂鼓助威!」烏獲用手拍拍大鼎竟是笑了:「嘿嘿,雍州老家鼎,給點臉面了。」

  孟賁已經飛步走到九鼎廣場西北角的王鼓樓上,大喊一聲:「擂鼓舉鼎——!」雙手大木棰雨點般猛擊,沉重密集的牛皮大鼓聲便在王城中驟然響起,回音相合,竟是震耳欲聾!

  烏獲半蹲身體,雙手抓牢兩隻鼎足,全身緊偎大鼎,大喝一聲:「起——!」大鼎卻是紋絲不動。烏獲面色脹紅大汗如豆,再度大喝一聲,拼盡全力想提起鼎足,一發力卻是兩臂發抖大腿發抖面色驟然血紅!突然一聲悶哼,烏獲滾下了石龜底座,一股鮮血箭一般從口中噴出,身子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烏獲——!」鼓聲嘎然而止,孟賁一聲嘶吼哭喊,凌空飛下便撲到烏獲身上。面色慘白的烏獲向孟賁一咧嘴,未及笑出,也沒有說一句話,便瞪直了銅鈴大的眼睛!

  人群一片慌亂,嬪妃們幾乎是齊齊一聲尖叫。

  秦武王臉色鐵青,大喝一聲:「孟賁!害怕了?!」

  孟賁從烏獲身上跳起,雷鳴般大吼一聲衝向大鼎,深邃的宮殿峽谷中竟發出滾滾轟雷般的共鳴!甘茂已經挺身站到大鼎前,手中令旗往下一劈,秦軍儀仗大鼓與牛角軍號便驟然響起,氣勢竟如戰場衝鋒廝殺一般。嬪妃們立即禁聲,惴惴不安地瞪大了波光盈盈的眼睛。秦國鐵甲騎士們士氣大振,高舉刀矛齊聲吶喊:「勇士孟賁!神力無邊——!」秦武王冷冷地凝視著大鼎,腮邊肌肉竟是一陣抽搐。周室群臣不知是禍是福,竟圍繞少年周王與顏率擠成了一圈,連樂師與侍女也緊張得忘記了各自操持,木樁一般釘在了原地。

  卻見孟賁衝上了雍州鼎的石龜底座,將黑色繡金披風一把扒下扔掉,又三兩下將精鐵甲冑褪去,全身上下竟唯餘一片包身小布,赤身站立,全身黑毛,幾乎與鼎耳等高!威武雄猛的氣概引起秦兵一陣狂熱歡呼。

  秦武王捧起一罈鳳酒大步走到鼎前:「孟賁,揚我國威,更待何時?!」

  孟賁雙手接過酒罈,竟是眼含熱淚:「臣一介武士,得有今日,死不足惜!」將一罈鳳酒掀起,竟如長鯨飲川般一氣吞乾,右手甩出,大酒罈「啪!」地碎在了廣場中央!便聞大鼓與號角再次響起。孟賁跨開馬步,兩隻粗長黝黑的胳膊伸出,大手便牢牢抓定了雍州鼎的兩隻鼎足。全場屏息中,只聽一聲大吼響徹王城,孟賁全身肌肉竟如巨大石塊崩緊凸顯,雄偉的雍州大鼎驟然被拔起於基座,升離地面數寸!眼見鼎身微微晃動,秦國甲士一片吶喊:「起——!」秦武王臉上正在盪開一片微笑,周室君臣臉上卻淌下了豆大的汗珠。

  倏忽之間,孟賁巨大的身軀拚命挺直,塊壘重疊的大肌上汗水竟噴泉般湧出!全場靜得如同深山幽谷,唯聞孟賁骨節發出的「喀喀」的悶響。眼見孟賁雙眼凸出,眼珠血紅,全身黑毛筆直伸長,狀如猙獰巨獸——就在這剎那之間,突然一聲滾雷般慘嚎,孟賁兩隻大手從肘部「卡嚓!」斷裂,龐大的身軀竟飛到了空中,眼珠宛如兩顆紅色彈丸彈上天空!那龐大的軀體彈開數丈,竟直飛王鐘,擊出一聲令人心悸的巨大轟鳴——

  再看雍州大鼎,兩隻血淋淋的手臂依然摳在鼎足,汩汩鮮血從斷肘流向石龜,雍州大鼎在血泊中冰冷地巋然矗立,幾隻烏鴉卻從鼎耳巢中「呱——!」地飛出,一片怪誕神秘立時在廣場瀰漫開來。全場驚駭愕然,周、秦兩方的宮女嬪妃都不約而同地用大袖摀住了嘴巴,卻既不敢出聲,更不敢嘔吐。

  秦武王大叫一聲:「孟賁——!」便撲到了鮮血淋漓的屍體上。良久沉默,秦武王抱起孟賁,面色冷酷地緩緩走向雍州大鼎,將孟賁屍體平放到鼎前憤然挺身:「孟賁不要死!看本王為你報仇!為大秦舉鼎揚威!」嘶聲喊罷,解下繡金披風單手一甩,披風便像展翼的黑色大鷹,竟平展展飛到「秦」字大旗的旗槍之上。

  大臣將領嬪妃們猛然醒悟,頓時亂了陣腳。丞相甘茂大喊一聲:「毋得造次!」便撲上抱住了秦武王雙腿:「我王!不能冒此大險哪!」其餘大臣嬪妃們一齊湧過來跪倒:「我王萬乘之軀,不可涉險啊!」一直大皺眉頭的白起奮力擠到大鼎前,鏘然躬身:「臣啟我王:一國之威在舉國合力,不在匹夫之勇!大王縱能舉起九鼎,於國何益?請我王以國家為重,三思後行!」冷冰冰硬邦邦竟是振聾發聵。

  秦武王回身冷笑:「白起,你竟敢教訓本王?舉鼎後再殺你不遲!來人,拖開丞相!」

  兩名甲士將甘茂架走,甘茂猶自回頭哭喊:「我王,白起說得對呀——」

  秦武王臉色驟然獰厲:「有擋我舉鼎者,便是這般!」順手抓起烏獲屍體,向那口千年王鐘擲去,「轟——!」的一聲長鳴,烏獲屍體竟成碎片飛裂,血肉四散濺開!全場秦人面色蒼白,一片死寂。白起卻大步出場,鏘然拔出長劍舉過頭頂:「秦國壯士!為我王助威!」一千鐵甲騎士「唰!」地舉起刀矛,鐵青著臉一聲怒吼:「秦王大力神!萬歲——!」

  秦武王掀去軟甲頭盔,露出一身黑絲短衣與披散的金色長髮,腰間紮一條六寸寬的大板牛皮帶,兩隻赤膊盡皆金黃色長毛,身軀偉岸,儼然一頭發怒的雄獅!甘茂踉蹌衝進,雙手舉著一罈鳳酒:「臣請我王飲酒壯行!」秦武王一手提起酒罈仰天大笑:「大秦要平天下九州滄海,小小一鼎,何足道哉!」單手捧罈蛟龍吸水般一氣飲乾了一罈烈酒,揚手一甩,酒罈便呼嘯著飛向王鐘,又是一聲轟鳴,竟是經久不散。

  冷笑地看看春光下巋然矗立斑駁閃爍的雍州大鼎,秦武王正要伸手間,卻聞空中一聲尖厲的猛禽長鳴!一隻黑色的大鷹箭一般向大鼎俯衝而下,又驟然展翅升空。眾人驚駭失色間,才發現大鷹叨著一條紅色的大蛇飛向了高高的藍天!

  秦武王大是興奮,向天上黑鷹遙遙一拱:「鷹神為我去妖!大秦不負鷹神!」

  周室君臣都知道,上古老秦部族是以黑鷹為神靈的,當年還是太子的周平王跋涉隴西尋求秦人援手時,老秦部族的山地城堡還都是蒼鷹展翅之形。黑鷹是老秦人的戰神,牠比那美麗的鳳凰更使秦人熱血沸騰!這天外黑鷹恰恰在此時出現,而且叼走了一條盤踞在雍州大鼎中的紅色大蛇,在秦人看來自然是大大吉兆。

  隨著秦武王的誓言,全場秦人便是一聲吶喊:「鷹神在上!佑護我王——!」

  少年周王與周圍大臣卻是人人沮喪,面色難看極了。周人原本以龍為神物,周文王推演的《易經》八卦,便多有以龍的變化預言人事變化的卦象。然則自從有了鳳鳴岐山的祥瑞,周人便以鳳凰為神了。但是鳳神並未取代龍神,而只是並立為周人的佑護之神。更認真地說,在周人心目中,龍是威懾萬物的戰神,無論龍戰於野,還是飛龍在天,那都是上天雷霆之威非人力可及的。而鳳則是柔和吉祥的孕育之神。兩相比較,自然還是龍神第一。對龍的信奉,自然導致了周人對近似龍形的蛇的敬畏,甚至將龍蛇看作一體。對於出沒在古老宮殿與府邸的各種蛇,周人都當作神明待之,祈禱佑護,根本不會去傷害。三百多年的洛陽王城,宮殿重疊如幽幽峽谷,大蛇出沒便成為宮中常有的恐怖傳聞。尤其是罕見的怪蛇出現,通常總是會引起諸多徵兆猜測,甚至促使天子親往太廟禱告祈卦。但最讓周室君臣在意的,便是盤踞在雍州大鼎中的這條火紅色大蛇!

  那是一個深夜,一個侍女從九鼎廣場向晝夜樂舞的東偏殿送茶,腳步匆匆間,突然看見迎面黝黑的雍州大鼎上盤繞著一條紅亮亮的錦帶!侍女好奇走近,突聞絲絲喘息,一雙碧綠的圓球正悠悠逼近,一股腥風迎面撲來!侍女尖叫一聲頓時昏倒——及至周顯王與樂師們聞聲趕來,卻見大青磚上一灘血跡,紅色大蛇正盤在大鼎上昂頭對著人群吐信!周顯王驚喜莫名,立即擺下犧牲焚香膜拜,紅色大蛇竟是悠然地爬上了大鼎。王室太史令奉命占卜,卦象竟是大吉,拆解卦象云:周為火德,尚紅,源出雍州,今火龍盤踞雍州鼎,當主周室再度興旺!一時之間,火龍護鼎便成為洛陽王畿人人耳熟能詳的故事,周室君臣也將這條火龍加意供奉,視為神聖。

  而今,火龍被黑鷹叼走,豈非大大凶兆?

  秦武王卻不知這些故事,大笑著走上石龜底座:「雍州大鼎,嬴蕩來也!」回聲在宮殿峽谷中轟鳴,只見秦武王馬步半蹲,身形如淵亭嶽峙威猛不可動搖,兩隻巨手伸開,鐵鉗一般鉗緊了兩隻鼎足,眼見鼎身便是微微晃動。秦武王一聲雷吼:「起——!」鼎足驟然被拔起半尺有餘,穩穩上升。正在此時,秦武王腳下的牛皮戰靴「叭!」地裂開!秦武王身軀卻紋絲未動,鼎足繼續上升。突然,秦武王腰間的牛皮板帶又「叭!」地斷開彈飛到空中,充血的一雙大腳從戰靴上滑出,雙腿便驟然從鼎足下伸出!

  間不容髮,秦武王身軀滑倒之時,大鼎的一足恰恰切向他的大腿。一聲沉悶的慘嚎,千鈞鼎足輕輕切斷了一條大腿,切口白亮,竟帶著銅銹的斑駁與肉色!隨著這一聲輕微的令人心悸的「卡嚓!」聲,沉重的鼎足落地之音重重地猛砸到人們心上!

  全場驚駭震懾!人們夢魘般費力地、輕輕地「呵——」了一聲。瞬息之間,秦武王大腿鮮血噴發,一道血柱直衝鼎耳!雍州大鼎沾滿血流,又汩汩回流到石龜與秦武王的身上臉上。

  「秦王——!」甘茂與白起同時大喊一聲,撲向了大鼎,將秦武王抬出鼎下。御醫們提著箱包踉蹌奔來,圍成了一圈。大臣嬪妃們也清醒過來,頓足捶胸,哭成了一片。鐵甲騎士們慌亂不知所措,紛紛圍到圈外緊張詢問。

  秦武王醒了過來慘然一笑:「白起,你——對的——」

  白起含淚高聲道:「秦國新軍尚在!我王放心!」轉身對著甘茂,「丞相,秦王交給你了!」說著霍然起身衝出人圈大喊一聲,「大秦騎士,上馬列陣!」一千鐵甲騎士立即飛身上馬,列成了一個整肅的方陣,刀矛齊舉一片殺氣。

  白起高聲下令:「我王重傷,大秦鐵騎就是擎天大柱!王齕,帶三百鐵騎守住王城大門,任何人不許出入!」

  「嗨!」年輕的中軍司馬戰刀一舉,帶著一隊鐵騎衝向了王城大門。

  「蒙驁,帶兩百鐵騎看守周室君臣!我王離開之前,不許一人走脫!」

  「嗨!」前軍副將長劍一揮,兩百騎士沓沓散開,立即包圍了周室君臣。

  「其餘甲士,隨我夾道護衛!」白起令旗連擺,剩餘的五百鐵甲騎兵從大鼎到秦武王大型戰車之間,立即列成了夾道護衛陣式。此時便聞甘茂一聲嘶喊:「班師鹹陽!」幾名太醫們便用一張軍榻抬著秦武王,碎步匆匆地走向了大型戰車。

  片刻之間,秦國的王車儀仗從洛陽王城幽深的門洞匆匆湧出,在北門外會齊五萬鐵騎,便馬不停蹄地向孟津渡口飛馳而來。一個多時辰後,孟津渡口遙遙在望,鐵騎大軍卻停止了前進,在暮色中紮營了。

  洛陽王城內,周室君臣卻是一片喜慶。侍女內侍們笑鬧喧嚷地忙著收拾狼籍殘宴與鐘鼓九鼎,少年周王卻立即下令擺設犧牲香案,隆重祭拜雍州大鼎。少年天子率領全部大臣跪倒大鼎前反覆念誦著:「九鼎神器,天人渾一,佑我周室,綿綿無期!」一時祭拜完畢,老太師顏率亢奮笑道:「從今日後,九鼎穩如泰山,天下將無敢窺視周室也!」一班老少大臣們立即跟上,高聲同誦:「我王上通天心,社稷恆久!」

  突然,少年天子一指擦拭大鼎血跡的內侍,厲聲喊道:「不許擦洗!大鼎血跡,乃天證也!」

  「天證周室!社稷恆久——!」一聲頌詞便在幽深的王城久久轟鳴。

  ※※※

  夜色降臨,大河濤聲在浩浩春風中如天際沉雷。

  秦軍大營燈火點點,刁斗聲聲,戰旗獵獵翻飛。白起單人獨騎,快馬在營地反覆視察了兩周,做好了一切臨戰準備,方才稍微鬆了一口氣。上將軍甘茂此時一刻也不能離開秦王,前軍主將白山又離開了大軍,保護秦國君臣的千鈞重擔便驟然落在了他一個人身上,白起第一次感到了作戰之外的另一種巨大壓力。此刻他已經來不及譴責秦王了,畢竟,一個更適合做猛士的國王,秦王是要為大秦爭回尊嚴的,假若不是牛皮戰靴與腹間大帶匪夷所思地斷裂,而是給他一個更堅實穩固的根基,誰說他不能舉起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雍州大鼎?可一切就那樣不可思議地發生了,那一刻,白起幾乎懵了。若非他少年從戎屢經生死決於瞬息之間的戰陣危難,他真不敢說自己還能冷靜地想到全局安危?

  「稟報前將軍:秦王急召!」一騎迎面飛來,卻是秦王的貼身護衛。

  白起二話沒說,便飛馬馳向中央王帳。

  秦武王面色慘白地躺在臥榻上,甘茂與太醫們環榻侍立,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秦武王終於開口了,竟是驚人的平靜:「丞相,嬴蕩一勇之夫,有負列祖列宗,有負秦國大業,有負卿等耿介忠直,千秋之下,雖死猶愧也!」饒是平靜如常,慘白的臉上卻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甘茂痛心疾首泣不成聲:「我王休得自責,臣忝居丞相高位,卻不能匡正君心,臣萬死不能辭其咎也——王回鹹陽,甘茂自裁以謝秦人!」

  「丞相,差矣!」秦武王全力咬著牙齒:「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丞相若能鼎力善後,安定秦國,便不枉身為我師了——」

  甘茂心中大慟,情不自禁地跪倒榻邊抓住秦武王的雙手:「我王但留遺命,臣死不旋踵!」

  秦武王艱難地喘息著:「白起——白起——」

  帳外腳步沉重急促,白起匆匆進帳:「末將白起,奉召來見!」

  秦武王一咬牙又平靜下來:「白起,你有膽有識,日後必為大秦棟樑。本王託你為秦國辦一件大事,與丞相共謀之。」

  白起肅然躬身:「願聞王命。」

  秦武王眼中湧出了兩行淚水:「本王無子,將王位傳給弟弟嬴稷。他在燕國當人質,你,帶兵接他回來,與丞相輔助他繼位——此事多有艱難,燕國定要阻擋,一定要保他萬無一失。否則,秦國將生大亂。」

  驟然之間白起也是淚眼朦朧:「我王毋憂,白起縱赴湯蹈刃,亦不辱使命!」

  秦武王難得地笑了:「丞相,白起有大功,即刻晉陞前軍主將,兼領藍田大營。」

  甘茂霍然起身應道:「我王英明!臣即刻向國中發詔正名!」

  秦武王向侍立榻側的貼身衛士一瞥,衛士立即捧過了一個銅匣,秦武王粗重地喘息著:「白起,這是調兵虎符,交你掌管。國有危難,正要將軍鐵骨錚錚。」

  白起冷峻的臉上雙淚長流,接過兵符銅匣,便是深深一躬,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時便見秦武王目光迷離口中喃喃自語:「九鼎九鼎,來生,再會了——」便大睜著兩眼,雙手軟軟撒開搭在了臥榻邊上!

  甘茂一驚,仔細湊前一看,猛然便是放聲大哭:「我王何其匆匆也——」帳中衛士太醫們也頓時哭成了一片。白起卻是臉色鐵青,大步上前扶起甘茂:「丞相,不能哭!」甘茂頓時醒悟,抽泣間斷然揮手,帳中哭聲竟是戛然而止。白起在甘茂耳邊一陣低語。甘茂略一思忖,回身低聲下令:「秘不發喪,連夜拔營,班師鹹陽!大軍行止,聽白起將軍調度!」

  一陣悠揚的牛角號,在呼嘯的春風中響徹了大河南岸。秦軍大營在蒼茫夜色中倏忽變成了一支從容行進的鐵騎大軍,王車依舊,大臣依舊,嬪妃依舊,誰也看不出這是一支突遭變故的大軍。渡過孟津之後,秦軍一騎快馬飛入宜陽,大軍卻從容不迫地向西進發。駐守宜陽的兩萬秦軍立即出城紮營,恰恰卡住了咽喉要道。直到次日秦軍鐵騎進入函谷關,兩萬宜陽守軍才拔營起城,放棄宜陽進駐函谷關。這一放棄宜陽的異常舉動,使韓國大大愣怔莫測高深,連忙派出特使到洛陽探聽,方知秦武王橫遭慘禍,連忙飛騎知會山東六國,函谷關外竟是彈冠相慶,立即開始秘商再次合縱鎖秦了。

  卻說秦國鐵騎一進函谷關,甘茂便與白起秘密商議分頭行動:甘茂帶五萬大軍護送秦武王遺體回鹹陽,鎮撫朝野,秘不發喪;白起帶舊部千人隊,星夜兼程北上,赴燕國迎接新君嬴稷,新君不歸,鹹陽不發喪。甘茂憂心忡忡,擔心白起一千人馬太少,白起卻是直率簡約:「此等出使邦國之事,原不在以戰取勝,大軍反倒容易惹出事端,丞相放心便了。倒是鹹陽頭緒太多,安定不易。丞相若有難處,但請明言。」

  甘茂原是大有擔心,最不安的便是自己在軍中沒有根基,當此非常之時,僅僅有上將軍的兵權是遠遠不夠的,可是能說什麼呢?自己是丞相兼領上將軍,白起還能給他什麼權力呢?有白起一道回鹹陽最好,可偏偏又無人可以取代白起去接回新君,畢竟,新君是更為長遠的根本,只有交給白起這種泰山石敢當的人去辦才不致出錯。如今見白起坦誠相向,甘茂猛然醒悟:白起職爵皆低,自己這個丞相上將軍不問,他卻如何以下支上?想得明白,便是恍然一歎:「將軍見識果是不凡,我所慮者,軍中無臂膀也!」

  白起慨然拱手道:「丞相毋憂,我有兩個非常之法:其一,現任鹹陽令白山是我族叔,丞相可持我一信,請我叔暗中運籌武事,至少軍中郿縣孟西白三族子弟決當生死!其二,我用秦王兵符留一道軍令在藍田大營,鹹陽但有動靜,聽丞相號令行事!」

  甘茂不禁大是寬慰,起身便是深深一躬:「甘茂雖是將相一身,卻賴將軍底定根基,秦國安定之日,甘茂當力薦將軍掌兵,我固當辭。」白起連忙扶住甘茂:「赳赳老秦,共赴國難!丞相此言,教白起如何心安?」甘茂不禁慨然歎息:「將軍襟懷蕩蕩,不媚權力,唯國是舉,甘茂何其慚愧也!」白起第一次被這位驟然飆升三軍側目的權臣打動了,不禁老老實實道:「丞相無須過分自責,我王秉性,也未必聽得錚錚良謀。安定秦國,開闢新天,丞相便當無愧於秦國朝野了。」甘茂極是聰穎明智之人,聽白起說得紮實妥帖,不禁大是感動;更重要的是:白起乃老秦猛士,雖然年輕,卻以卓越的軍功、超凡的才華與及耿直不阿的品性在軍中獲得了極高聲望,獲得了白起諒解,便幾乎等於獲得了秦軍將士的諒解,這對甘茂這個入秦無大功而驟居高位的山東士子來說,是比什麼都重要的!心念及此,甘茂不禁便是淚光閃爍,拉住白起唏噓不止。

  說得一時,白起便告辭出帳聚集舊部千人隊,趁著朦朧月色星夜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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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1 06:31 PM|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14 PM 編輯

第四節 大雨落幽燕


  雖是暮春時節,燕山仍是一片乾冷。四面來風都在這裡飄飄聚會競相較勁,遼東群山的風、東南大海的風、陰山草原的風、流沙大漠的風,風向三兩日一變,竟吹得春日腳步蹣跚。就在這飽滿綿長的風中,一支黑色騎隊穿越秦國上郡,北渡大河從九原向東飛馳,進入雲中再東南直插雁門關,又東北越過平城,便在燕國西北的于延水河谷駐紮下來。這便是白起的鐵鷹銳士千人隊。歷經兩旬飛騎,跋涉八千餘里,他們終於秘密抵達了燕國防守最薄弱的側背。

  營地剛剛紮定,便有三騎飛馬出營,騎士卻變成了身穿翻毛羊皮短裝的匈奴商人。

  一柱狼煙衝起,在河谷筆直地伸向藍天。為首匈奴商人回頭看了一眼狼煙方位,揚鞭一指:「跟我來!」飛馬便向東南飛去,大約一個時辰之後,燕國薊城已經遙遙在望。

  雖是三月末了,薊城原野依舊一片蒼黃,與一片綠野的秦川判若兩重天地。匈奴商人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進了薊城,既沒有受到盤查,也沒有被人注意。畢竟,這種翻穿羊皮裝、連鬢落腮大鬍鬚的匈奴商人在這裡是太多太多了,連薊城的酒肆客店也都飄散著揮之不去的牛羊膻腥味兒。進得城門,為首匈奴商人操著生硬的匈奴式燕國話洪鐘般笑道:「各買各貨,三日後一道回,各走各了!」一揚手,三人便散開在鬧哄哄的市人中去了。

  這時候,燕國已經發生了中原人預料不到的天地翻覆。

  蘇秦在齊國遇刺身死,給燕國朝野帶來了巨大衝擊:身為攝政王的子之頓時覺得去了束縛,立即與蘇代秘密商議,要逼迫燕王噲舉行禪讓大典,好讓子之做名正言順的燕國國王。子之給蘇代的許諾是開府丞相、爵封武成君。誰知蘇秦之死卻給了蘇代當頭棒喝,眼見蘇秦因真心變法而血流五步,眼見子之當初信誓旦旦的變法宏圖竟是一片空言,蘇代深深為自己將變法大志寄托於子之而痛悔不已。思忖之下,蘇代假意答應了子之,卻在當夜秘密逃往齊國,請求齊宣王發兵靖難,還政於姬氏王族!齊國君臣尚在猶疑之中,子之卻已經一不做二不休,親自領兵進宮,逼迫燕王噲舉行了禪讓大典,自己登上了燕國王位並立即詔告天下。

  誰想剛剛詔告三日,一直隱忍不發的太子姬平、燕易王王后櫟陽公主與流散的王室貴胄力量竟一齊起兵發難,發誓要奪回王權!姬平聯軍一萬餘人以市被為大將,圍攻子之王宮,卻被子之兩萬精銳的東胡大軍殺得落花流水,市被也做了俘虜。姬平正要聯兵再戰,不想市被卻歸降了子之,率領東胡鐵騎來猛攻姬平聯軍!姬平聯軍本來就是燕國老兵與世族貴胄的私家武裝湊起來的烏合之眾,又兼大將叛變,如何經得起猛攻?只好逃到遼東大山裡去了。

  如此一來,子之更加不可一世,竟親自統領大軍追剿王族勢力,又在燕國橫徵暴斂擴充兵馬要完成自己的霸業,竟連齊宣王派去追問割地的特使也被他不客氣地趕了出去。

  齊宣王終於忍不住了,覺得讓這個子之在燕國掌權,無異於在齊國背後蹲了一隻猛虎,後患無窮。與孟嘗君一商議,立即派新任上將軍章之盡起齊國五都之兵十萬大軍討伐燕國。子之聞訊,親率五萬東胡邊軍在燕國邊界迎戰,決意一戰成就霸業!誰想燕國的東胡邊軍原本多是窮困低賤的獵農子弟,跟隨子之,圖的便是子之變法,脫除他們的隸籍,實實在在地分給他們一片土地。如今子之稱王,完全忘記了當年慷慨激昂的承諾,反倒是比燕國老王族更加苛刻地盤剝國人獵農,邊軍的戰心早已經悄悄地潰散了。兩軍一接戰,齊國的十萬大軍便勢如破竹地攻破了燕軍中堅陣營,昔日精銳無匹的東胡邊軍竟是兵敗如山倒,子之只帶領五六千殘兵逃出了重圍。齊軍一鼓作氣追擊到薊城,偌大的燕國都城竟是無一卒開戰,連城門也不知被誰事先打開了。章之率軍衝進王宮,三日大殺大搶,子之與燕王噲竟一起被亂兵殺死了,薊城也變成了滿目屍體的血城!

  躊躇滿志的章之正要席捲燕國,卻被奉命趕來的太子田地制止了。齊宣王的詔書說:「蘇秦昔日告誡:齊軍不可殺戮燕人,以免積成國仇族恨。著章之立即回兵齊界駐守,由太子田地處置燕國善後事宜。」章之雖然意猶未盡,卻也只好悻悻班師了。太子田地駐守薊城,立即下令尋覓燕國太子姬平。半月之後,太子姬平的殘餘人馬終於回到了血腥未褪的都城,在蕭疏悲涼中登上了王位,這便是後來聲威赫赫的燕昭王。

  姬平即位,薊城府庫蕩然無存,還將南部五城割讓給了齊國以表謝意,燕國窮困衰弱得直如秋風中的敗葉瑟瑟發抖。此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燕昭王案頭突然落下了一個牛皮袋,打開一看,一方白絹與一張羊皮大圖赫然在目!白絹大字曰:「承武信君蘇秦之命:王室藏寶悉數歸燕,以資復國。可照藏寶圖徐徐運回,慎之慎之!」燕昭王不及細看羊皮大圖,疾步衝出書房便望空高喊:「王后回來——!共謀國事——!」卻是殘垣寒風,宮城寂寂,四面了無人聲。燕昭王一聲哽咽,便拜倒在荒涼蕭疏的庭院:「蘇秦相國,夫人,你們是燕國恩人,姬平不振興燕國,誓不為人!」

  靠著這些財寶,燕昭王開始了艱難的復甦:資助商旅從匈奴東胡運回了皮革馬匹牛羊,從中原運回了糧食、鐵器、生鹽、布帛、種子與農具;燕昭王布衣粗食,親自督耕農田,親自巡視作坊,弔死問孤,與百姓同甘苦,直與當年的越王勾踐一般無二。漸漸地,燕國竟有了一線生機。這時候,燕昭王想到了人才,想到了招賢納士,便謙恭地到燕山腳下請燕國隱士郭隗出山。這郭隗年逾六旬,雖是白髮蒼蒼,卻是賢達明智之士,他對燕昭王說:「老夫平平,不堪治國大任。然則,王若真心求才,便請先從郭隗開始。如此,賢於郭隗者多矣,豈遠千里來投哉!」

  燕昭王極是通達諳事,立即在破落的薊城修築了一座華貴府邸,並在庭院用青銅打造了一座黃金台閣,而後便用僅存的全副王室儀仗隆重地請郭隗出山,入住黃金台,拜為國師!消息傳開,列國士子油然想起了當年秦孝公於窮困衰弱之際真誠求賢的先例,不禁大是景仰,竟是紛紛投奔燕國,一時成為風潮。其中最著名者便是魏國名將樂羊的後代子孫樂毅、趙國的名士劇辛與齊國的稷下學宮令鄒衍。樂毅拜亞卿,掌軍政實權。劇辛拜上大夫,領政務民治。鄒衍拜上卿,統領國政。

  就在秦武王張揚兵威的這兩三年裡,燕昭王君臣同心協力在燕國力行變法,廢除隸農舊制與老掉牙的井田制,推行平民皆有土的新田制。與此同時,樂毅招募丁壯、打造兵器,竟在短短兩三年中訓練成了一支五萬多人的精銳新軍。農田開墾,百工勤奮,商旅繁忙。

  古老的燕國竟是如久旱逢甘霖一般,舉國一片熱氣騰騰起來。

  所有這一切,白起都不知道,只是在北上途中不斷聽到草原牧民對燕國的驚歎,才敏銳地嗅出了一絲異常的味道。按照甘茂的說法:燕國子之曾與張儀事先有約,不會敵視秦國,只要來回路途不出事,迎接新君當無意外;最大的危險是近幾年醉心兵制變革的趙國與對秦國積怨極深的魏國,因為回途不可能再耽擱一個月繞道九原,而必須經過趙魏回秦,若兩國阻攔,便是大事;其所以此行非白起莫屬,正在於這兩國很可能趁火打劫。白起原是低職將領,在邦交大事上自然以甘茂決斷為主。但一路行來,白起卻生出了一絲警覺:燕國大勢已經發生了變化,甘茂判斷可能有誤!若果真如此,事情就大大地麻煩,燕國會不會輕易放走嬴稷母子就成了第一難題!若貿然公開進入薊城,使燕國覺察了嬴稷母子的未來身份,便有可能適得其反,如何行動?須得打探清楚再做決斷。

  白起一路冷靜思忖,便選定了在這個既便於騎兵機動又十分隱蔽的于延水河谷紮營探察。他派出的是新任千夫長王陵與兩名生於燕國的北秦子弟。這個王陵也是北秦子弟,非但長相做派酷似匈奴騎士,更有一樣長處:極是機警靈動,不識字卻記性驚人,舉凡山川河流人物,走過見過一遍便永遠不忘,口述再長的軍令也是一字不差,被軍中戲稱為「鷹眼狐心」,也是秦軍的後起之秀。派他去,白起完全放心。

  王陵一走,白起軍營便一日一換紮營地點,但那柱狼煙卻始終在第一紮營處筆直插天。軍旅大事力求牢靠再牢靠,王陵記性再好,也必須給他一個可靠標誌。這一日狼煙驟然消逝!附近樹林中埋伏的秦軍騎士立即飛馬狼煙處,將王陵帶回新帳。王陵一番備細敘說,白起才明白燕國果然發生了乾坤大變,不禁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稟報前將軍:我還見到了櫟陽公主,知道了新君母子的大略處境。」

  白起恍然拍掌,卻只有脆捷的兩個字:「快說!」

  及至王陵一口氣說完,白起卻更是沉默了。

  在燕國天地翻覆的歲月裡,各國的特使與人質卻是命蹇事乖。

  由於子之在燕國非同尋常的權力膨脹,當時各國都深為不安:子之若禪讓成功,天下王室權力的神聖性便會大為鬆動,便會形成一種隨時都可能出現的可怕現象——才智傑出之士非但可位極人臣,而且可以君臨一國!雖然是大爭之世,臣子據封地而逐漸取代原來的君主已經屢見不鮮,遠的不說,近在眼前的便有韓趙魏三家分晉、齊國田氏取代姜氏,但是,那畢竟都是發生在春秋三百多年中的一個過時潮流了。進入戰國,根基遠遠不能與春秋新興地主相比的布衣之士,憑超凡才能出將入相匡定乾坤者大有人在,但由權臣而君主,卻還沒有一個先例。假如子之「禪讓」成功,便將給天下戰國君主提出一個極為重大的挑戰!在這「燁燁雷電,不寧不令,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歲月,一頂頂王冠落地再也尋常不過,誰敢說這個強橫凌厲的子之一定不會做君主?誰又敢說這個子之不會引發天下布衣之士的奪位潮流?這便是天下各國對這個老弱燕國的局勢格外關注的根本原因了。正因為如此,連燕國八桿子都打不著的楚國也派出了長住薊城的特使,小小薊城一時竟成為邦交使節的雲集之地。

  當時,最關注燕國局勢的便是秦齊趙三國。齊國是燕國東鄰,既是燕國多年的靠山,又企圖在燕國變化中牟取最大利益;趙國是燕國南鄰,與燕國卻是糾結重重的老冤家;秦國卻是基於連橫破除六國合縱的需求,與燕國結盟最深,要用燕國來牽制齊國趙國。張儀謀劃將櫟陽公主遠嫁燕易王,又不遺餘力地穩定子之,歸根結底,為的便是要燕國成為秦國在東方的忠實盟邦。正是基於這種長遠目光,在子之實際掌權的時候,秦惠王反倒將自己最小的兒子派到燕國做了人質特使。這一決策是告訴燕國:不管燕國若何變化,秦國都會與燕國友好。而人質的實際含義便是以王子做抵押,以保秦不負燕,秦若負燕,則王子任燕國處置!

  既是特使,使命自然是單一明確:監視子之,不聞燕政,隨時向國君通報消息。這種特使雖然有很大風險,但卻很是消閒,大都住在本國商人開辦的上等客寓裡,只有沒有本國客寓的楚國特使住在燕國驛館裡。秦國王子嬴稷有王族之身,又是最強大的秦國特使,便獲得了子之特有的關照:單獨居住在一座三進庭院,僕役全部由燕國官府派出,還有二十名甲士專司保護。幾年下來,嬴稷母子與這些特使一樣,生計雖然清苦,倒也是平安悠閒。

  及至子之禪讓而燕國內亂爆發,進而齊國大軍伐燕,嬴稷母子與各國特使便是大禍臨頭了。太子姬平一發兵,子之部將便殺死了齊魏韓趙四國特使,而後詔告天下嫁禍於太子勢力。櫟陽公主告訴王陵:就在殺害四國特使的那天夜裡,子之部將又去殺害嬴稷母子,嬴稷母子卻突然失蹤了,偌大庭院的七八個僕役竟是沒有一個人知曉!後來薊城便成了半城廢墟半城屍體,櫟陽公主多方尋覓嬴稷母子,竟是毫無蹤跡。直至王陵找到這個已經隱居在燕山的老公主,才知道了櫟陽公主近日查訪到的一個不確定消息:嬴稷母子可能還在薊城之內,只是不知何處?

  「櫟陽公主憑甚有此推測?」白起冷不丁問了一句。

  王陵低聲道:「公主說,她的一個老侍女在燕王身邊,燕王有次與樂毅秘商什麼,老侍女聽見了嬴稷的名字。她猜測:新君可能被燕王保護在一個隱秘處所了。」

  白起瞄了王陵一眼:「你以為當如何行動?」

  王陵思忖道:「末將以為:燕國秘密保護王子,必是要於秦國結好,將軍以堂堂國使身份向燕王交涉,當無難處。」

  白起用手中木枝不經意地點著地圖上的燕國,搖搖頭:「開初可能是保護,然則我王在洛陽一出事,此事可能就變了。新燕王雄心勃勃,又有樂毅、劇辛輔助,此舉可能另有所圖,否則如何連櫟陽公主也被瞞了?如今山東六國,誰不期望秦國內亂?」

  王陵:「向林胡借兵,脅迫燕國放人如何?」

  白起一揮手:「不行!一則延誤時間,二則橫生枝節,可能生出更大麻煩。」

  王陵:「但憑將軍決斷便是。」

  白起:「只有靠自己!秘密行動——」便是一番低聲吩咐。

  王陵一拍雙掌:「妙極!我打頭!」

  暮色四合,薊城倏忽陷入了無邊暗夜之中。雖說已經復甦,但薊城畢竟商旅蕭瑟,還遠遠沒有如臨淄大梁鹹陽那般繁華的夜市,加之春寒料峭,國人還未從窩冬期回轉過來,天一黑便關門閉戶歇息了。尋常人家要節省燈油,甚至連偶然的夜間勞作也是摸黑,更不用說睡覺不點燈了。如此一來,白日鬧哄哄人流四溢的薊城一入夜便是萬籟俱寂一片茫茫昏黑,惟有王宮的點點燈火點綴出星星暖意了。

  在王宮的星星燈火中,王宮邊牆的一點燈火閃爍著昏黃的微光,在遠處宮殿明亮的大燈與游動內侍飄忽的風燈下,這點昏黃的微光幾乎是難以覺察。就在這昏黃的微光裡,一個身影倏忽一閃便飛進了高牆。片刻之間,又是一個身影閃過,牆內便響起了兩聲短促的旱蛙鳴聲,牆外也跟著響了兩聲,一切便歸於沉寂。

  藉著遠處的隱隱亮色,可見四面大約一人高的土牆在高大的磚石宮牆下圍成了一座小庭院,牆邊一座低矮的茅屋窗戶搖曳著那盞豆大的昏黃燈光。白布窗上映出一個細瘦身影、一把短劍與正在擦拭短劍的細長手臂。

  院中響起輕盈的腳步聲,一個女子身影走到茅屋前,高挑豐滿卻又婀娜窈窕。

  茅屋內傳來沉穩清亮的聲音:「母親麼?進來便是了。」

  門無聲地開了,女子飄然進屋,清晰的秦音便傳到了庭院中。

  「稷兒天天拭劍麼?父王贈你這把劍,硬是讓你磨拭得薄了三分呢。」

  「母親,好劍當磨礪,鋒刃方可出。」

  「稷兒,你已磨了六年,娘都替你憂急了。」

  「母親莫急,總會回到鹹陽的。嬴稷殺敵立功,給母親在渭水邊建一座大庭院。」

  「稷兒,娘不想你建功立業,唯願不要老死燕國——能回鹹陽,此生足矣!」

  「母親。我明日請准樂毅,給你獵一頭狼回來!」

  正在此時,一支袖箭從牆根茅草中飛出,「彭」地扎到茅屋門額正中!

  那個細瘦身影開門而出,不慌不忙立於門外向院中打量著:「為質於燕,嬴稷母子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何方客人?不妨請顯身了。」雖然少年音色,卻是穩健冷靜。

  庭院中卻無人應聲。細瘦身形微微冷笑,回身拔出門額袖箭,便反身掩門進了茅屋。片刻之間,細瘦身形開門走到廊下向院中一拱手:「既是故人光臨,請了!」

  一個聲音卻在他身後:「王子請了。」

  細瘦身形回身,卻見一個威猛凌厲身穿翻毛羊皮短裝的胡商站在眼前,目光一亮,臉上卻是淡淡一笑:「無論你是誰,都是我消遣長夜之高朋,請入茅舍一敘。」便將客人讓進了茅屋。

  翻毛羊皮者進屋四面一瞄,拱手低聲問:「敢問王子,此間說話透風否?」

  細瘦少年依舊一臉淡然微笑:「買賣通天下,何怕透風?」

  翻毛羊皮者一抖手腕,羊皮大袖口中滑出一物突然一亮:「王子可識得這面令牌?」

  燈光搖曳,一面比手掌略大的青銅鑲黑玉牌赫然在目,黑汪汪玉牌中一隻白色紋路的展翅蒼鷹分外奪目!細瘦少年目光驟然銳利,眼盯著玉牌,一隻右手卻熟練地撈起腰間板帶上的一串佩玉,摘下了一片青銅鑲邊、白玉黑鷹的玉具舉在手中伸了過來。翻毛羊皮者的黑玉牌與伸過來的白玉具一碰,只聽「叮嗒!」一聲輕響,玉牌玉具便合成了一方白底銅邊鑲黑玉白鷹的令牌。

  翻毛羊皮者:「山河既倒!」

  細瘦少年應聲答道:「老秦砥柱!」

  翻毛羊皮者肅然深深一躬:「在下千夫長王陵,參見王子!」

  「千夫長?」細瘦少年目光一閃,正要說話,卻聞高大書架後女子聲音冷冰冰道:「足下不是胡商麼?要開甚價?」隨著話音走出一個高挑婀娜的布衣女子,竟是一臉冰霜。

  王陵肅然拱手:「王妃無得起疑,秦王特使便在你身後。」

  女子驀然回身,卻見書架後走出一個身形敦實散髮無冠的布衣後生,竟是大吃一驚!方纔她也在書架之後,何以卻毫無覺察?正在驚疑未定,便見布衣後生深深一躬:「前將軍兼領藍田大營暫掌秦王兵符並北上特使白起,參見王子王妃。」

  「多方執掌,倒是難得也。」細瘦少年揶揄地笑了。

  「王妃王子疑心千夫長之職與王命無法匹配,白起故而稟報全職,無得有他。」

  細瘦少年一怔,常掛嘴角的那絲揶揄微笑竟倏忽散去,不禁便肅然拱手道:「特使正氣凜然,嬴稷多有唐突,尚請見諒。這是嬴稷母親羋王妃。」自申兩人身份,顯得分外鄭重,竟全然不像一個少年王子。白起正要說話,布衣女子卻淡淡漠漠道:「將軍果是使臣,何須以此等行徑前來?」

  白起平靜道:「燕國邦交大局正在曖昧之中,不得已出此下策,尚請王妃見諒。」說著便從懷中拿出一隻精緻的皮袋,從皮袋中抽出一個細長的卷軸,「王子王妃看完這道王命,當能理會何以不能公然請見燕王?」說著便雙手遞過密封卷軸。

  「我來。」嬴稷正要接過,羋王妃目光一閃便雙手接過了卷軸,仔細地打量了一番,方才走到那張粗簡的白木書案前用一把刻簡刀撥開泥封,將卷軸打開遞給嬴稷。白起看得仔細,明知這個羋王妃的警覺仍未解除,仍然是大為敬佩。常在異國,身為人質,沒有這份永不鬆懈的警覺,大約也無法在動盪不寧的燕國生存下來。

  便見嬴稷接過打開的卷軸,只瀏覽得一遍便木然愣怔在那裡了。羋王妃驚訝地走了過來,從嬴稷手中拿過羊皮紙,只見幾行暗紅的血字觸目驚心:

  大秦王遺命:本王壯志未酬,惜乎角力舉鼎而死。王弟嬴稷文武並重性格沉穩,深得父王器重,特傳王位於嬴稷。弟受命之日,當火速由前將軍白起護送回鹹陽即位。返秦事宜悉聽白起部署定奪。秦王嬴蕩二年春。

  羋王妃雙手微微顫抖,尚未放下詔書便向白起深深一禮:「將軍肩負大秦興亡,涉險犯難而來,羋八子銘記心懷。」白起慨然拱手:「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此時王陵已經攙扶著嬴稷在案前坐好,白起便是肅然一躬:「新君在上,白起參見!」嬴稷眼中已是淚水盈眶,扶住白起哽咽著:「將軍,父王呢?王兄他卻是如何便,便撒手去了——」羋王妃也是唏噓拭淚,目光詢問著白起。嬴稷母子在燕國五六年之久,秦國發生的突然變化與燕國發生的驟然戰亂幾乎便在同一時期,顛沛流離之中幾乎與世隔絕,對秦國的消息自是一無所知。

  白起心中明白,便將幾年來秦惠王病逝、張儀司馬錯離朝、秦武王東進三川入洛陽遭遇突然變故的事大體說了一遍。嬴稷羋王妃母子聽得愣怔錯愕,哭也無聲,只是默默流淚。白起說罷秦國朝局變化便道:「燕國當知秦國變化,卻對王子王妃封鎖消息,又將王子王妃移居宮牆之內,顯然別有所慮!白起望王子王妃節哀,得從速議定離燕之法。」

  羋王妃立即點頭:「當初住進宮內,是亞卿樂毅的主張,我還很是感激。好,不說了,悉聽將軍調遣便是。」嬴稷也抹去了淚水:「將軍但說,如何走法?」白起便道:「我率一千精騎秘密入燕,駐紮在于延水河谷。只要王子王妃能夠出得薊城,進入秘密營地,我等便星夜離燕,而後再通報燕王。為今之難,便是王子王妃如何出城?」嬴稷羋妃一時沉吟,竟是想不出個妥當法子來。

  門口望風的王陵突然回身低聲道:「王子說到過獵狼,能否出獵?」

  嬴稷思忖道:「出獵不難,只是樂毅每次都派五百人『保護』我,原先不知,目下看卻是早已防著我了。」

  白起輕輕一拍案:「只要能到燕山出獵,就有辦法!」

  羋王妃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抬頭望著白起明朗果決地道:「將軍可籌劃接應新君,但有機會立即離開。我與楚姑留下來掩護新君。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母親!」嬴稷一驚,「你不走,我也不走!」

  羋王妃倏忽一笑,卻又莊容正色道:「稷兒莫得意氣用事。你回鹹陽繼承父兄王業,為秦國第一大事,不能出錯。我留燕國,你與將軍才能迅速隱秘地脫離險境。燕國不會輕易殺我。你越是安全離開,我就越是平安。曉得無?」

  「母親——」嬴稷竟抱著羋王妃哭了。

  「起來!」羋王妃壓低聲音嚴厲呵斥一句,又是沉重一歎,「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稷兒,天降大任於你,直起脊梁來,毋使嬴氏蒙羞也!」

  嬴稷向母親深深一躬:「孩兒謹記母親教誨。」

  白起看在眼裡,不禁也是深深一躬:「王妃如此深明大義,白起感佩之至!」

  羋王妃燦爛地笑了:「將軍,還是趕緊議定燕山接應之事了。」

  ※※※

  春日晴空,正是東南海風浩浩北上的時節,燕山的天空湛藍如洗,群山下的茫茫草場已經泛出了星星綠色。大地復甦,一冬蝸居避寒的走獸們已經急不可耐地從洞穴中躥了出來,在群山草原尋覓食物了。這時雖是農戶啟耕的大忙時節,但對於無須耕耘的貴胄們與以狩獵為生的獵戶們,三月尾四月頭卻正是春獵的黃金季節。尋常歲月裡,燕山群峰間的河谷草原已經是駿馬馳突獵犬飛竄的光景了。可在燕國遭逢大災巨變的這幾年裡,燕山的春獵幾乎是銷聲匿跡了。燕昭王復國變法之後,大部分奴隸獵戶變成了擁有一片土地的平民農夫,貴胄們更是劫後餘生家徒四壁,想威風凜凜地狩獵也是不能了。於是,春日的燕山獵場便有了一種空蕩蕩的落寞。

  今日,燕山獵場卻有了些須生氣。一支紅衣馬隊與一群獵犬在空曠的草場縱橫馳突,從四周將狐免野羊驅趕到草場中央,一個身形細瘦的黑斗篷少年手執長弓,腰挎短劍,縱馬在獵場中射殺,雖然獵殺者寥寥,卻是呼喝不止極是興奮。兩個布衣女子與一隊紅衣騎士卻在獵場邊緣觀望指點,不時發出一陣歡呼或是一片歎息。

  突然,一頭蒼狼從茫茫葦草中竄出,閃電般向兩山間的峽谷奔去!

  馬隊騎士們一片呼喊:「公子!蒼狼——!」

  狼是獸中靈物,狡詐冷酷而又悍猛結群,是狩獵者最感刺激的對手。尤其是燕山蒼狼,其聲名幾乎與中山狼相匹敵,令尋常獵手望而生畏。此時騎士們一片亢奮的叫喊,便分明是提醒黑斗篷少年:蒼狼危險,不能追殺。

  黑斗篷少年卻是滿面紅光:「好!且看秦人手段!」便縱馬飛馳追了下去。紅衣騎士們發一聲喊便一齊追來。正在奔馳之間,便見黑斗篷少年引弓勁射,長箭呼嘯飛出,馬前草叢中卻有一物突起。便聞戰馬驚恐嘶鳴跳躍不止,少年頓時被掀翻馬下。紅衣騎士們一片驚呼,馬隊風馳電掣般趕到。遠處女子尖叫一聲,縱馬趕來,身後騎士也同時捲了過來。

  蒼黃泛綠的深深春草中,黑斗篷少年雙腿沾滿鮮血,面色蒼白。女子飛身下馬衝到少年身邊:「快!軍醫!」黑斗篷少年搖搖手勉力笑道:「母親莫急。另一隻蒼狼埋伏在草叢,馬驚了。沒事的。」此時一個鬚髮灰白的紅傷軍醫已經查看完畢,拱手道:「王妃毋憂,公子跌傷脛骨,需就地靜養三日,方能坐車乘馬。」

  「我兒好命苦,娘不要蒼狼皮啊!」布衣女子一把抱住少年,竟是放聲大哭起來。

  暮色降臨,幾座軍帳便在燕山腳下的草場紮了起來,幾堆篝火也熊熊燃燒起來。雖說狩獵的主角負了傷,但對於燕軍騎士來說卻是無關痛癢,只要人不死不逃,他們便無須擔心。此刻,他們正守在這座大帳外的篝火前飲酒烤肉,喧嘩笑鬧,競談著燕山蒼狼的奇聞傳說。

  大帳中卻是燭光昏暗,一個羊皮短裝的少女站在帳口觀望著,隱隱火光下可見她嘴角下有一顆鮮紅的大痣,嫵媚中竟是倍顯機警。聽著帳中傳出的隱隱哭聲,少女不禁對笑鬧不止的燕國騎士們投去冰冷的目光。

  夜漸漸深了,白日裡還可差強忍耐的春風竟變得刺骨般寒冷。騎士們帶著幾分酒意,紛紛嚷著回帳歇息。一個落腮大鬍鬚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走到帳口嘎聲道:「王妃保,保重!我等明日再來探,探視公子!」紅痣少女皺著眉頭嘟噥道:「走就走了,曉得了,聒噪甚來?」落腮大鬍鬚嘿嘿嘿笑著壓低聲音道:「小女子可人!明日跟大哥走,不做人質了。」紅痣少女冰冷地眼波一閃,臉上卻溢嫵媚的笑意,輕輕一「欸」,卻是楚人特有的唯唯之聲,竟是一副心領神會的溫柔模樣兒。落腮大鬍鬚大喜過望,一揮手:「走!回去睡覺!明早來!」便踉蹌著腳步與騎士們呼喝笑鬧去了。

  山風冰涼地呼嘯著,夜黑如漆。騎士們的喧鬧聲沒有了,四周幾座帳篷中發出了一片片沉重的鼾聲。唯有這座大帳篷前的高竿上閃爍著一盞軍燈,燈下的三個巡哨騎士敲著刁斗在幾座帳篷的外圍游動,走著走著,刁斗便沒了聲音,接著便是粗重的呼嚕聲。

  帳後的大山上響起了一聲淒厲的鴞鳴,山根下響起了一聲沉悶的蒼狼長嗥。

  大帳中傳來女子的隱隱哭泣與少年夢囈般的呻吟。帳中燭光倏忽熄滅,幾乎在這剎那之間,紅痣少女兩手一伸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高桿上的軍燈便驟然熄滅了。三個黑影從大帳後無聲地飄出,消失於茫茫燕山之中。

  天剛濛濛亮,大帳中女子突然哭叫起來:「稷兒!稷兒!你在哪裡啊——」接著便聽紅痣少女也驚恐地尖叫起來:「公子!公子!你在哪裡?快回來——!」騎士們聞聲趕來,湧進大帳一看,頓時人人噤聲:軍榻下一片血跡,軍榻上卻沒有了黑衣少年。

  「公子哪裡去了?」落腮大鬍鬚恍然驚醒,一聲怒喝。

  紅痣少女眼波汪汪地抽泣著:「我護著王妃在帳外小解,只得片刻,回帳便沒有了公子,曉得去了哪裡?」說著便嗚嗚地哭了起來。

  一個騎士低聲驚恐地:「千夫長,莫非是,是燕山蒼狼?」

  落腮大鬍鬚滿臉漲紅大喝一聲:「看個鳥!快上馬進山!找不到公子都給我死了!」

  五百馬隊一陣颶風般捲進了燕山。兩個女子卻冷冷地笑了。

  卻說白起王陵帶著嬴稷進入燕山峽谷,等候在那裡的十名鐵鷹銳士早已經備好三匹空鞍駿馬,便在夜風中飛馳北上,一個多時辰便進入了于延水河谷。馬隊立即拔營,人裹一塊灰布,沒有旗幟,也沒有任何標誌,便南下直插燕趙邊緣的代地。白起的謀劃是:出了代地東折,再沿易水南下進入趙國,繞過魏韓周三國,直接從上黨北部山地渡過汾水,西進離石要塞,盡快進入秦國河西大營!

  千騎銳士馳驅兩日,將到易水北岸,卻逢烏雲四合,大雨連綿而來。這是春尾夏頭的四月雨,既不是來去乾淨的急風暴雨,也不是初春的綿綿細雨,唰唰漫天韌勁十足,往往一下便是三五日不止。兵諺云:行軍有三怕,斷糧伏兵連陰下。大雨連綿道路泥濘,最是騎兵遭殃,非但不能飛奔馳騁,連走馬也得看情形。大多時候,倒是騎士將衣服披在馬背,人牽著馬韁,小心翼翼地行走,比步卒還累。白起馬隊本是精銳鐵騎,比尋常騎士更是重負。人多了鐵甲兵器,馬多了面具護甲,無論人馱還是馬馱,都是見雨便多一百來斤!

  大雨一下,王陵便朝天罵了一嗓子:「鳥!你個老天爺,趕著腳下雨!」白起卻是抬頭四望了一陣,見天空烏雲厚重,顯然不是一灑兒過的夏日白雨,立即高聲下令:「上雨布!疾馳半個時辰!在土城山下紮營!」馬隊聞命發動,人人從馬鞍側的夾層裡抽出一塊塗過大漆的本色粗織布,唰啦展開披在身上。要說,這也是秦國新軍的特殊裝備之一,一方可遮蓋騎士與馬背的大漆防雨布。三遍大漆刷過,布面光滑如油,水沾即滾,驟遇大雨,倒也真能解得一時之困。片刻間雨布上身,馬隊變成了一片黝黑的松林,便在大雨中從斜刺裡插向西南土長城。

  在于延水河谷等待的幾日,十名斥候已經將回程路途打探清楚,白起早在軍圖上做了特殊標記,知道易水西南便是趙國修築的依山土長城,紮營待晴不失為應急之策。這時大雨初起,地面尚硬,奔馳得一陣便翻過了一道山梁,趙國土長城已經遙遙在望。突然,卻見雨霧中兩面紅色大旗從前面兩側山麓迎面包抄過來!沒有戰鼓聲,也沒有喊殺聲,在大雨中竟保持著整齊的奔馳隊列,顯然,這絕不是一支散兵游勇。

  「停——!」白起斷喝一聲,正在從半山坡向下衝來的黑色馬隊竟齊刷刷勒馬,立即在馬蹄沓沓間聚成了三個扇形小方陣,若鼓勇而下,正是兩翼包抄中央突破的騎兵基本陣法。幾乎就在同時,兩面紅旗在山坡下聚攏,紅衣騎士橫列成陣,大雨中立顯一道刀槍鮮明的城牆!旗下大將冷冷高聲道:「樂毅在此,誰敢越境?」

  白起眼光一掃,便見百步之外的這個樂毅三十來歲,除了黝黑的臉上一部絡腮大鬍鬚,大紅斗篷猩紅甲冑火紅戰馬,竟是一團雨中的火焰!白起鎮靜地扯下身上雨布,驟然露出秦將特有的黑鐵甲黑駿馬。身後騎士也一齊扯下雨布,黝黑的松林驟然變成了鐵黑的方陣。白起單騎向前,遙遙拱手:「秦將白起,參見樂毅亞卿!」

  樂毅揚鞭一指:「白起,以此等行徑帶走人質,邦交何在?作速交出公子稷,否則,樂毅斷不會放你出境!」

  白起沉穩答道:「亞卿既已知情,白起亦無須隱瞞:公子稷少年王子,留在燕國於燕無益,回秦則可保秦燕修好,正是兩廂俱佳。若依邦交之道:公子稷本是特使,燕國安定後便當許其回秦覆命。燕國卻將特使軟禁宮中僕役居所,又是何等行徑?」竟是針鋒相對卻又不卑不亢。

  樂毅目光一閃:「將軍明告,公子稷回秦何事?」

  「為大秦惠王守陵。」

  「守陵?」樂毅微微一笑,「請出公子稷,我與他直接對答,以做國事交代。」

  白起一拱手道:「亞卿鑒諒:公子稷已於兩日前車騎出燕,此時當已進入河西了。」

  樂毅一臉雨水,卻是肅然正色:「既已如此,請將軍轉告秦王:燕國暫留羋王妃,請速派專命特使赴燕會商;若盟約可成,燕國恭送羋王妃回秦。」

  白起慨然道:「秦燕本是盟邦,秦未負約,何須新約?」

  「新君當政,便當新約!將軍記住了?」

  「亞卿之言,白起謹記在心!」

  「讓開大路,恭送將軍出燕!」樂毅長劍一揮,燕軍嘩然閃開中間山地。白起向後一招手,馬隊從空地中疾馳而過。最後的白起向樂毅一拱手:「敬佩亞卿!後會有期。」便縱馬去了。樂毅望著雨霧中白起的背影,點點頭又搖搖頭,竟是愣怔良久方去。

  白起馬隊進入趙國土長城下,找了一片地勢較高的山林紮營避雨。這裡正是燕、趙、中山三國交界的山地,山高林密,方圓百里沒有駐軍,原是異常的隱蔽。雖然如此,白起還是下令軍中不得煙火起炊,一律冷食。鐵鷹銳士們久經錘煉,只要有乾肉舂餅,再有一袋雨水,便是甘之如飴了。可嬴稷就很難,一則他有傷,二則身軀瘦弱又正在少年。白起便給他了六個裝涼開水的牛皮水袋與兩個酒袋,包括白起自己與王陵的水袋酒袋,一起交給嬴稷解渴暖身。可嬴稷偏生不要,瘸著腿笑道:「逃兵亂時,我連死蛇都咥過了,怕甚?有肉有餅,足矣足矣!」硬是與騎士們一起雨水冷食,竟使得騎士們感慨不已。

  三日後天氣放晴,萬里碧空如洗,正是初夏好天氣。白起馬隊拔營出發,三日之間便向西出了中山國,越過晉陽、渡過汾水、橫穿介山,便極為隱秘地過了離石要塞,進入了秦國的河西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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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22 PM 編輯

第二章 艱危鹹陽
第一節 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秦王車駕儀仗在五萬大軍護衛下一進入關中,甘茂立即開始了秘密籌劃。

  斡旋宮廷,甘茂自覺比運籌戰場得心應手。他很清楚,在白起迎接新君返回之前,秦王儀仗既不能耽延在外,也沒有必要火速回鹹陽。因為,只要秦王大軍一日在途,鹹陽就一日無事,但入鹹陽,秦王暴死的真相就有可能隨時洩漏,危險就可能隨時發生,必須有備無患,方能進入鹹陽。做了如是想,甘茂便率大軍緩緩西進,秦王車駕行止如常,沿途郡縣守令的覲見禮儀也照常,各種詔令照樣發出,一切都沒有絲毫的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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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風雨如晦大鹹陽


  甘茂回到鹹陽,卻是大大皺起了眉頭。

  秦武王車駕一進宮,便有留守鹹陽的左庶長嬴壯帶著一班大臣前來晉見探視。大臣們在城外迎接時,太醫令已經宣了王詔:「本王傷情怕風,諸位大臣各自勤政便是。」進宮後若再次阻擋,似乎難以成理。然則事已至此,硬著頭皮也得擋住這些大臣,否則,日日前來,豈非大大麻煩?甘茂思忖一番,對著老內侍耳邊一陣叮囑,老內侍便鐵青著臉色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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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飄風弗弗 迅雷無聲


  嬴壯拿到虎符,卻又費了思量。

  秦國兵符分為三等:最高等黑鷹兵符,為國君親掌,大戰前授予上將軍或統兵大將,每次可調兵十萬;第二等龍形兵符,每次調兵兩到三萬,尋常授予要塞守將或小戰將領;第三等便是這虎形兵符,每次調兵不超過八千,多授予特使出行或國中機密公幹。商鞅變法後秦國私兵廢除,新軍統由國君掌控,軍法臻於完善。但凡出兵,須左右兵符勘合,並向全體奉命將士公示,方得出發。軍營掌兵將領自千夫長始,以職位高低,人各一尊虎形或龍形右符。戰時統帥執國君授予的左符,當全體將領與右符勘合,方得升帳行令。戰事結束,左符立即交回國君。任何環節不符,調兵都難以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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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撲朔迷離起雷霆


  甘茂有些惴惴不安起來。嬴壯沒有動靜,魏冉也沒有動靜,鹹陽城一片寧靜,靜得他心慌。藉著視察鹹陽民治,甘茂與白山密談了一陣,白山卻是篤定地笑了笑:「有櫟陽令,有白起,丞相但放寬心便了。」顯然,白山也是一無所知,只不過不著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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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28 PM 編輯

第五節 慨其歎矣 遇人之艱難


  蒼莽的河西高原上,正有一支馬隊飛馳向北,又一次越過了九原,沿著陰山草原向東面的燕國兼程疾進。馬隊前列一面黑旗大書「秦王特使白」五個大字,旗下一輛虛空的青銅軺車,車旁一員黑色斗篷的年輕大將,卻正是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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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東方龍蛇
第一節 邦有媛兮 不讓鬚眉



  秦武王的葬禮完畢,鹹陽剛剛鬆了一口氣,就又緊張了起來。

  這次是甘茂與魏冉起了磨擦,先是小彆扭,接著便起了衝突,相互都堅持著要罷黜對方。嬴稷剛剛即位,兩眼一抹黑,夾在中間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閉門不出以靜制動,只是等羋王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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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臨淄霜霧濃


  秋風一起,黃葉蕭瑟,齊國便是「中酉」節氣了。

  齊國文明素來自成一格,與中原有很大的不同。就說這曆法節令,中原各國是二十四節氣,齊國一年卻有三十個節氣。按照春夏秋冬四季分,齊國的春季從正月到四月上旬,有八個節氣:地氣發、小卯、天氣下、義氣至、清明、始卯、中卯、下卯;夏季從四月中旬到六月底,有七個節氣:小郢、絕氣下、中郢、中絕、大署至、中暑、小暑終;秋季從七月到十月初,有八個節氣:期風至、小酉、白露下、復理、始前、始酉、中酉、下酉;冬季從十月中旬到臘月,有七個節氣:始寒、小榆、中寒、中榆、寒至、大寒之陰、大寒終。如此一來,春季、秋季便分別是三個月還多一旬,夏季、冬季便分別是兩個月又兩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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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東海起大蛟


  節令還在中酉,距離始寒還隔著一個下酉,臨淄王宮卻已經上下一片忙碌了。

  所忙碌者,多方準備窩冬物事也。在齊宣王時期,這種忙碌只是在始寒到來時才有幾日的。如今,卻是大大的提前了,忙碌的勢派也更大了。牛車絡繹不絕地運進木炭,工匠晝夜連軸地修缺補漏,內侍們腳步匆匆地給每座殿堂安裝外掛厚棉布簾的木架,侍女們則忙著給所有的門廳、長廊、房屋安置生火的燎爐。執掌王室事務的大夫,則忙著從官市上購進名貴的皮張,好讓齊王在始寒那日給每個后妃賞賜一領上好的皮裘。而隨時進宮的官員們則免不了一番評點,時不時指出各種紕漏,甚或親自給齊湣王提出種種奇思妙想的建言,燎爐應當裝上輪子,木炭不當有絲毫煙氣,棉布簾應當亮色,王座下當有暖襠的小燎爐等等等等。齊湣王一高興,便會站出來高聲號令一番,而後便是種種奉詔修葺奉詔更改,更是忙得不亦樂乎。如此一來,王宮川流不息的進進出出,竟是一片生氣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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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布衣柴門千里駒


  碧綠的秋水中,一葉獨木舟在漫漫漂游。

  孟嘗君直是苦笑不得了。一場匪夷所思的狩獵大閱兵,竟成了惟獨瞞住了齊湣王的荒誕笑料。大軍的亂象與田軫的恐慌,驟然顯出了這支「青龍天軍」的根底。而甘茂的救急與列國使節心領神會的應和,則分明透出了一種心照不宣的莫大嘲諷!身為丞相,孟嘗君在那一刻簡直要羞得找個地縫兒鑽了。那天晚上,神聖的瞻仰剛剛完畢,孟嘗君便不由分說將田軫扯進了自己的軍帳,夾頭蓋腦便是一通斥責:「天下可有你這等上將軍?三十萬大軍,竟能塞到一片河谷之地!誰教給你的?仗白打了!兵白帶了!齊國恥辱也!田氏恥辱也!」田軫本是孟嘗君同族晚輩,更兼性情寬厚,竟是黑著臉一言不發,末了只硬邦邦一句:「叔父說,王命如此,我該當如何?」孟嘗君被咽得半晌無話,跺腳一聲長歎:「嗚呼上天!如此作踐齊國,田文顏面何存也?」憤激難耐,竟是破天荒的放聲痛哭!嚇得田軫連忙撲上來抱住孟嘗君,硬是將他拖進了後帳。偏是孟嘗君惱羞成怒,一腳揣翻田軫,竟是窩到後帳蒙頭大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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